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V
人与人不需要互相理解,也没有人会希求旁人平白无故理解自己。期望获得朋友、恋人与亲属间的理解无可厚非,这种理解往往强求人格上的连通,远甚于基于某种观点的思维融汇。我相信人格有高下之分,尽管这听来像有产阶级的傲慢,但不同阶级对于人格低下者的叹息又是相通的。丑陋的面庞令人嗤笑,低俗的教养招人轻蔑,有人生来就是人格低下者,也有自认为高尚者不吝搜寻他人之长——是金子总会发光。或是你看,那人的内心多么美丽。像夏天捉住西瓜虫放在凸透镜下灼烤,看着轻轻一捏便会流出恶臭汁水的虫壳被烙上绚烂的光斑。凸透镜是虫子无法穿过的屏,阶级则是人类永远无法打破的壁。打破壁不会通向死亡,但所有被壁隔开的生物都通向死亡。人与虫子不同,雌虫与雄虫不同,雌雄同体与雌雄异体的虫子不同,女人与男人不同,年轻人与老年人不同,有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不同……每个人都是不同的。即便人格之间只差之毫厘,哪怕所有人都只是磨损程度不同的机器。从全翼机的飞翼上拆下来的钢板……报废的钢材分割成的机器……本为一体的机翼……我认为我们最初是相同的。相同定能互相理解。我渴望你理解我,理解我在即将报废之前发出的痛苦呻吟。因为理解而萌生爱,理解却并非萌生爱的前提。无法理解亦能相爱。没有性的伴侣们,没有爱的恋人们。 “您先听听好了,这话我也不方便跟别人说。所谓的性格问题,有没有可能是性倾向——或者说性欲上的问题呢?您看……”你也曾说我“有问题”。你像她口中囊括的“别人”一样不能坦率直言。性倾向是看似陌生的禁忌词汇,性欲是被同样视为禁忌的必需品。 “是同性恋?施虐或被虐倾向?这次从结果上看是什么?”我抿起唇,让烟从鼻孔间喷出。我从不认为那个词是禁忌,它与所有最终通过联想指向自己的词汇一样皆非禁忌。性欲当然也不是禁忌,但未必是所有人都应藏入腹中的必需品。玻璃窗外雾涌云蒸,室内人造的烟雾流动不止,我像是最靠近舞台的特别嘉宾。女人的独角戏仍在继续。 “呵呵,您等等……”不知是抠还是挠,她抬手抓了抓脸颊,“人与人交往最重要的是什么?嗯,应该说的是维系人际关系的关键是什么。家人当然是血缘、法律上的扶养赡养义务,非直系亲属或许是体面?我的看法比较肤浅,大概还是透过血缘衍生出的种种链条吧。恋人是爱,爱包括性,所以夫妻未必是恋人。这点不必再多说。普通朋友讲求一个志趣相投,得能‘玩到一起’,要有共同话题。比如现在的我跟您。说回宫女士三人的圈子,那应该也算是临时的姐妹淘,没有先天的血缘,也没有后天的姻亲,临时加入的柏瑜连同学、邻居都算不上,合理的解释可能只剩利益。对,就是利益。但也不是经济往来,不是一定要跟钱扯上关系。您觉得我说得不对?是,我是说了‘志趣相投’,可从过程上看绝不是这样,柏榆与宫女士原本的生活缺乏交点。但她很狡猾……狡诈地投其所好,营造出了志趣相投的假象。”至此她突然口气丕变——这么说容易使读者朋友们误解,我在此简单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形。若是从始至终留心她神情作态的读者,多少对她平和的状态、流利而谨慎的言辞存有印象。那敬意也包含在谨慎里,不单是对我个人表现出的稳重,对袁家兄妹与宫女士这样的不在场人物,也保持着略有距离感的恭谨。我一直认为在背后说别人坏话是人情之常,毕竟几乎不可能当面说人坏话。当然,我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,就像是看书只看已故作者的作品,方便我能几无顾虑地审视批评。在世的作者固然也不能把我怎么样,可一想到自己的评价或许会穿透铅字飞到活人眼前,我总觉得放不开手脚。至于演员——演员是抛头露面的职业,与作家不是一码事。我尚不清楚袁家兄妹、宫女士与她又是什么关系,他们不仅是活人,还是这个社会里众多的普通人之一。我能读出她谈话间有所保留的部分,那太半由她撕破矫饰后显露出的作为社会分子所必要的恭谨构成。但对柏榆,她突然作出了不留情面的评价——如同利箭一般的人格指摘。我想起你某一次抽冷子说我“恶毒”。对于你一贯的贬损、冷热兼施的暴力,我像是世代生在雨林的国民,连洪水似的创痍都能视若寻常。可你却用了“恶毒”,这个从未出现在你口中也几乎未曾闪现在我耳际的词语。莎乐美想要约翰的头。莎乐美平静地说出自己想要约翰的头。她的神情与莎乐美一样平静……说出这个词的你又是多么平静啊!我憎恶这个词,我憎恶这两个字,我要编一册不存在这两个字的字典! 我不再把烟蒂插入唇瓣,只像用手指夹笔一样衔着一根一根接连烧断的香烟。“